从那曲驱车6小时,一路到拉萨,赶第二天的航班、转机,经过一天的折腾,终于回到杭州。我的书包已经被一大卷氆氇撑到变型,同行的人陆续从行李里掏出人肉回来的氆氇,近二十卷,粗略一算,为文措省下1000多块钱运费。
能省一点是一点。文措在那曲办织布工坊,为当地生活困难的卓玛、阿佳(大姐)们提供工作。为此把家里院子腾出来,每天酥油茶、糌粑管够、按人头发工资,实在不易。海拔4600米的那曲,本就空气稀薄,你也恨不得为她分担点呼吸。
因为这里太难看见一棵树了。
不善言辞的文措,皮肤黝黑,因为高反长期水肿的身材,使她步履沉稳,好似每一步挪动都能拖出深深的土痕。在那曲,你见惯黄的草,白的山,发光的河流,但难以找到这样一棵抗风抗糙的树,深深扎根,四枝散开,怀抱温暖。
在此之前,人们说那曲一年中只有两个季节:冬季,和大约在冬季。这里除了牦牛干和虫草,什么也拉不出去。
但在这个漫长的冬季,46岁的文措挺拔生长、枝叶繁茂,让一群贫困的藏族女性们终于有了收入。
4600米的工作压力
一进那曲,所有人都倒下了。
当地司机师傅说,就连拉萨人到那曲,晚上也头疼睡不着。作为“世界屋脊的屋脊”。高寒高海拔,全年只有两个月能看到草场。当地人到8月底就基本开始为入冬准备,所有的节奏都得慢下来。
零下8度,带着窒息的眩晕感见到文措。因为高反,文措的眼睛血红,像是常年通宵熬红了眼。当地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症状,也都不把它当病看。
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比想象中更不容易,文措的困顿也在跨冬:纺织工坊投入大,现在只能靠自己卖牛奶的收入,补贴这群女织工。
文措家一楼的院子,近20位卓玛和阿佳正在织布。今年夏天,阿里巴巴魔豆妈妈公益项目来到那曲,跨越4000多公里的青藏线,牵头人郑芬兰从杭州带来50台织布机,25个镇43个村的近200名牧民妈妈在这里接受了培训。
一样的机器,在4600米的那曲用起来却有些拙钝。
“别人一天能织10米,她们只有5米。”郑芬兰直言。
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。进藏16次,来那曲2次,到了直接培训,组装、修理机器,一刻不停。但这样的紧密操作也只能支撑两天:“步子都不能迈大。”眼前的慢,情有可原。
而且那曲妇女原先是坐在地上织布的。她们用的织机叫腰机,没有机架,前后两根横木,一段固定在地上,一段绑在腰上。人像是在做仰卧起坐,腿伸直,腰挺住,一撑就是半天。
腰机是现在织布机的始祖,而这里妇女们家里用的,都是这种“古董”。
新机器难免不熟悉。文措和郑芬兰有个聊天群。文措只会藏语,拉上懂汉语的藏族学生翻译。线缠乱了,文措便发个视频,郑芬兰心领神会;芬兰问藏族妈妈们学会了没有,文措也发个大家纺织的视频,机器声“吱吱呀呀”。
一次,因为订单没有及时完成,文措在群里道歉发了一段长语音。订单是为今年杭州马拉松制作奖牌绶带,几万条,文措却只能交三分之一。“订单我们能做好……但在工资发放方面很有压力。”文措说。
困难都有,郑芬兰起初以为是文措刚上手。偶然一次,她打开文措之前发的一个视频,视频里工坊的藏族妇女,拿着第一笔工资喜笑颜开,郑芬兰才发现,大家手里的钱一样多,工资是按人头发的,只要来织布,文措就发。
不仅如此,大家的午饭文措也都包了,热乎乎的酥油糌粑、奶茶管够。
在这里,一切计量单位,似乎都太苛刻。
家长会的黑皮鞋
这一切付出,是因为文措和这群藏族女性们,有着同样的故事。
文措对于自己的过去,轻描淡写,坚毅的脸上,像是一个女性企业家该有的成熟——她有自己的公司,年收入百万以上。
然而,20年多前,她还在靠捡垃圾废品为生。
文措的父母从事道路养护工作。从小,她便跟随父母在外面修路,去的都是偏僻地方。
成年以后文措很快结婚,生了三个小孩。但丈夫在很早的时候便走了。为了增加收入,她捡易拉罐、啤酒瓶子、别人扔掉的锈铁、铝锅。每个月收入三四百块钱。
大儿子旦增多旦当时最怕的,就是家长会。
因为高反,母亲身体水肿,脚面也很肿,要穿39码的鞋。
但母亲只有一双鞋。这是一双黑色的皮鞋,鞋的两侧因为长期磨损裂开,母亲一边走,脚一边往外挤,像是一锅煮沸的水,气泡不停往外冒,彷佛随时会撑破锅盖,让局面变得一塌糊涂。
“一开家长会,就会紧张,想着妈妈是不是还穿着那双鞋去教室。”旦增多旦说:“结果每次都是。”
过年了,旦增多旦看别的小孩穿新衣服,买年货,忍不住问母亲:“为什么我们一次商场都没去过?”
“我母亲当时没有回答。第二天她带我们买了小孩子吃的零食。我记得有水果糖、饼干、雪碧、椰子汁,都是没见过的。”
每个人,大抵都会经历几次求而不得的体面而留下执念。多年后,旦增多旦给母亲买鞋,出钱让母亲去海南旅游,心里满是愧疚:“我都不知道那时母亲给了我们生活费后,自己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。”
后来,文措开始做一些小生意,在路边摆摊,卖别针、铅笔刀,勉强为继。
但2002年,这个在生存线上残喘挣扎的家庭,还是迎来一场变故。
因为意外,文措的女儿在一场爆炸中左眼受伤,并因此患上了严重的癫痫病。
那时候,几乎是文措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。为了给女儿治病,她借了6万块钱。
文措也意识到,靠捡垃圾,做小本生意,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上这笔钱了。
她下定决心,“我要做生意。”
用计算器讨价还价
一个字都不认识的文措,踏上了去青海西宁的火车。
当时,珊瑚、水獭皮在西藏很流行,村子里当时几个年龄大一点的都在做这方面生意。一来一回的倒腾,“好的时候,一个月能赚十几万。”文措说。她鼓起勇气让村民们帮忙联系。收拾好行李,一个人便出发了。
在旦增多旦的记忆里,母亲第一次坐火车,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楚。“我记得那列火车是2003年开通的,17个小时。当时火车票起始点这些,她也不懂是什么。”
文措没时间惧怕和脆弱。她很爱的一个聊天表情,是一个男军人敬礼的照片。“我觉得自己像男同志,不像女同志。干活的时候,就没有想到自己是一个女性。”
在高原上,女性也是展翅高飞的鹰。
到了西宁,语言不通,文措就用计算器和别人沟通。一张水獭皮多少钱,商家打一串数字,文措摇摇头,再打一串数字,商家退让,又打了一串数字,文措本金有限,坚持打那串数字。
用计算器讨价还价,开创了文措的商业传奇。五六年时间,靠着计算器交易,文措赚了两三百万。
但市场瞬息万变。后来提倡动物保护,水獭皮的衣服不再受欢迎。
她就自己炒青稞,拿着袋子,每家每户去推销。
“她是个特别拼命去干的人,只许成功不许失败,从来没有休息过。”周围人说。
后来,文措转战奶制品加工,在那曲成立了自己的农村合作社。2018年,她联合身边的藏族女性们,成立了那曲牧女联合创业有限责任公司,从事奶制品加工、农畜产品加工、民族手工艺品、饲料加工。
文措还招了一批和自己有同样经历的妇女。她为这群单亲、丧偶,家里有老人孩子,除了放牧没有其他收入的藏族女性们,提供了栖居之所。
“一定要有一技之长,有能力养活自己,才能被人瞧得起。而且也希望能影响身边和我一样的妇女朋友,让她们有事情做,腰杆挺起来,自己撑起自己的一片天。”文措说。
孩子们没有挖过虫草
事业上的成功,却不能弥补文措没有读过书的遗憾。
她家里一共6个孩子,她是老二,没有上过学。
事实上直到1994年底,那曲适龄儿童入学率只有22.5%。当地仅有一所能够供小孩子读完六年级的小学。大部分孩子没办法完成小学的义务教育。
没有上学的文措,在自己当了母亲之后,努力维护着孩子们的学生时代。
在那曲,如果你可以骄傲的说“孩子们没有挖过虫草”,那必定是个伟大的妈妈。
文措就是那个伟大的妈妈。
每年五、六、七月,泠冽的羌塘草原被唤醒。作为海拔最高的虫草产区,那曲拥有号称全世界品质最高的冬虫夏草。行内有句话:一根那曲虫草可以抵三根低海拔虫草。
很多藏族同胞为了挖那曲虫草方便,会把家直接安在山上。有时候会看到一大片的帐篷,那就是进山挖草临时的家。一到虫草季,一大家子上山。这是全年收入的主要来源,好的时候,他们挖虫草挣的钱,可以买上一辆越野车。
但文措从来不让孩子们去挖虫草。
在那曲,3月底上学,8月底才放假。可就算家庭再困难,文措也没有让孩子们耽误学习。
“那简直就是去山上捡钱。”旦增多旦强调。
对于一个生活平均线以下的家庭,不知道文措哪里来的骨气验证“钱是王八蛋”这句话。
后来在那曲市中心街道批发大楼,文措开了一家茶馆。因为饭菜可口,生意特别好。
可没过多久,她发现,姐弟三人放学后明着在茶馆写作业,其实偷偷和客人们一起看录像带。很快,孩子们成绩直线下降。
一怒之下,文措干脆把茶馆关了。
所有人看在眼里:文措对读书的执念,一直想在孩子们中得以抚平。
现在姐弟三人,姐姐是教师,旦增多旦当警察,弟弟创业。“那一年我考上警校,母亲特别开心。因为身体水肿,母亲不爱跳舞。可是大一我穿着警服回家的时候,母亲牵着一家人在家里跳锅庄舞。”旦增多旦说。
“以前没有上过学,没有知识,只能用体力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有时候有想法干一些事情,但是有制约。”文措说。
她清楚,没有文化,每一份工作都会遇到困难。
但没有文化的人,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。文措笑道:“现在我可以雇大学生。”
那曲的妈妈们
那曲的冬天太冷了。60岁的曲措,孙子上小学三年级,心脏不好,一到冬天就疼得难受。为了孩子,一家人每年都去拉萨租房子,过冬。
曲措是文措的工坊里年纪最大的员工。今年冬天,她没有跟随去拉萨,留在那曲,住在月租350元的房子里,织布挣钱。
很早的时候老公去世,为母则刚,曲措扛起了整个家庭,把4个孩子抚养长大。
她关节不好,提重的东西或者走路快的时候特别痛。但她舍不得坐公交,每天走20分钟,准时来文措家。
“听很多人说是这边有工作,我就找过来了。”曲措一边说一边流泪。她想给孙子做手术。因为是贫困户,政府出钱治病,但他们没钱坐车。曲措只能尽自己所能,为家人攒点路费。
文措的工坊里,还有很多这样的贫困藏族妇女。“没有一技之长的话就没有立足之地。”文措知道,藏族妇女们还可以靠一双手,生活下去。
2010年,玉树大地震,文措义无反顾去救灾。
在那曲有人找她帮忙,她不要房费水电费,为她们提供栖居之所。
6年前,文措在路边的箱子里发现一个被遗弃的婴儿。那曲最冷的冬季,婴儿的小腿不停在动,文措毫不犹豫,抱回了家。
有人说,我们只有和这里的藏民品尝过同样的艰难,呼吸过同样含氧稀薄的空气,才能渐渐寻到融入这片土地的秘方。
这片土地,由于海拔过高,寻常的植被在这里基本无法成活。文措却是一棵顽强的种子,挺拔生长,然后成为那曲的一棵树,庇荫四方。
郑芬兰的新订单很快又来了。600米织布,10天内交货,文措打了包票:保证完成任务。
院子里20号人,每天忙到晚上10点。对于羌塘草原上的这群织女们来说,无疑是个挑战。大家累的时候围成一圈跳舞唱歌。那个一到冬天就放慢脚步的那曲,因为织布,在忙碌中获得一份成就感。
安静的那曲河,因为一份催促,让人有了期待。以牛羊虫草为生的妇女们,也有了与社会的牵绊。
就像文措常常和孩子们说的那样:“磨一把刀需要时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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